回憶：被迫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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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被迫的道歉
晚上將近十點的時候，爺爺顫顫巍巍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爺爺向來許諾我念書的條件就是讓我老老實實不要生事。
爺爺進辦公室的時候對著老班一臉和藹，笑容堆滿了全臉，傴僂的身軀都透漏著陽光的快意。可是我知道他皮下裏溫度降到零下攝氏度，一定讓我吃不了兜著走的。
爺爺和老班說話的時候把我趕出了辦公室，我就在辦公室門口站著，期望能夠不小心聽清他們在講什麽。
但是門關著，我什麽都聽不到。
我更大的氣憤在於，為什麽董媛會說我也欺負了她？
但是董媛沒有在班裏待著，我也不認識她們宿舍。
“你看吧。”王粲冷笑，“我就說她不知道好。”
從今天起我對於王粲的印象降到極點，她此刻陰森森地在我面前說這種話，即便說的是對的我也只想一拳頭甩在她臉上。
“你想說什麽？”我問，“你嚇唬她。”
在辦公室裏，王粲的每一聲嗤笑我都聽得清清楚楚，那種威脅恐嚇的眼神，我都不用問董媛也知道是王粲在嚇唬她。
“我是在給咱們大家出氣！”王粲大聲說，“你敢說你不怕她學習你嗎？”
我一時語塞，董媛學人精遭人討厭，教訓她的確是無可厚非，我本來也應該冷漠地在一旁看著才對。
“我不攔著你教訓她，你教訓她和我沒關系。但是，你太過分了。”
她正要反駁，我上前一步搶先說：“平時你抽煙也好，陷害董媛抽煙也好，或者是在你們宿舍裏怎麽跟她相處也好，都跟我沒有關系。甚至你們要是打起架來，我也無所謂。但是王粲，你這次太過分了。”
我比王粲要高一些，一靠近她她便矮了好幾分，氣勢上便將她壓了下去，她急得面紅耳赤，“我，我，你哪只眼看見我抽煙？”
我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肩膀，將她戳得向後退了好幾步。
“董媛平時唯唯諾諾那個樣子，我看你在宿舍也沒少欺負她吧？”這個倒是我臨時一想，隨口丟出來的話。沒想到這話一丟出去，她反而冷笑一聲，說：“那是她本來就那個性格，跟我有什麽關系？”
“那你還……”沒等我說完，她猛地轉身，蹭蹭蹭快步走回教室去。
正好此時爺爺從辦公室出來。
他的臉上只剩下一圈圈的皺紋，鐵灰的眉毛向下耷拉著，嘴唇下垂，我心中叫道：“不好，肯定有的受了。”
一路上爺爺都不怎麽說話，偶爾因為走路太急咳嗽兩聲，仿佛是要過去了一樣。
果然，一到家爺爺就用那兩雙冒著火的眼睛盯著我，我剛進門，還沒來得及換拖鞋，他一雙眼睛黏在我身上，如同利劍一般要將我刺穿掛在這門框上才算是解氣。
他氣得大口喘氣，眉毛都哆嗦起來，張望四周卻又無從下手，抓起來沙發上的一件秋衣又扔下去，最終看準了衣架上掛著的一條皮帶。
我渾身一個激靈，腦子嗡一聲，拉門門就要跑下去，腳不過剛邁下去一個臺階，看見又黑又長的光滑臺階，想要爺爺這個腿腳恐怕是要摔下去。
我心一橫，打開門又回了去，正好一頭撞在t爺爺肚子上，直接將他撞了個屁股蹲。
我下意識地去扶他，他直接揚起手抽了我一鞭子。
後背一陣冷風襲來，火辣一般的痛，我跌了下去。
還沒待我起身，爺爺早已經顫巍巍地站起來，拿起皮帶往我身上抽，一邊抽著一邊嘴中喊著。
“我給你交錢是讓你去念書還是去打架去了！”
我在狹小的客廳裏面逃竄，像一只猴子，爺爺的皮帶總是不落空地落在我身上，火辣辣的疼痛燒遍全身。
“別念了別念了，不念還省錢！”
我摔在墻角，皮帶在我臉前揮舞。
我轉過身去，捂著自己的臉，想著奶奶什麽時候能回來呢？這都快十點了，怎麽還不回來？
“那點錢拿去幹什麽不好，給你老爹開個攤也比讓你去學校打架好！”
爺爺沒有一絲心軟的意思，皮帶一下下結實地落在我的背上。
給他開攤？
在監獄待了那麽久，還開攤？
每次回來都只知道摳唆錢，給他開攤？
我念書的錢，用來給他開攤？
那點子錢都不夠他喝酒賭博睡女人的。
高中三年我一直保持在班級前五名，三年不過也就被叫這麽一回家長，最終還是比不過給他兒子開攤重要。
我曾經以為只要我學習好，爺爺對於讓我讀書就不會有什麽意見，我以為只要我學習好，爺爺就不會抱怨學費的事情，原來，這跟我學習成績好壞並沒有什麽關系。
“我沒有錯。”我突然喊起來，伸出手試圖抓住爺爺的皮帶，“是那個同學的錯！”
我真的是受夠了，打起人來沒完沒了了。我究竟是不是親孫女啊？
“你還有理了？我那點退休工資全拿給你去上學，你打架還有理了？”他氣得整個人都急劇地抖動起來，我怕他因為激動再不小心摔倒，因此閉嘴又朝著墻角縮回去。
在我的千呼萬喚之下奶奶終於是回來了，一進門看見一切，她將菜籃子一扔，小小額身子撲了過來將我護住，沖著爺爺罵：“你個死老頭子沒娘養的東西，你怎麽又打陳煜？”
爺爺又舉起胳膊，皮帶卻無從落下，哀嚎一聲扔了皮帶坐到沙發上，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你自己問問她，你問問你的好孫女幹了什麽事情？”
奶奶掰過我的臉，沒好氣地白了一眼爺爺，什麽也沒說拉我進了臥室。
奶奶向來對我很好，爺爺無緣無故打我的時候她總是護著我，就算是我和別人打架，她也從來不會罵我，甚至還會誇我厲害，以後不會受欺負。
我認真認真地將事情的原委道來，她沒有評價董媛的行為，只是頗為生氣我為什麽要去沾染這種事情。
然而她出去轉了一圈，估計是聽見爺爺說的來龍去脈，冷著臉出現在我門口。
“去道歉吧。”
奶奶一句話給我判了無期徒刑。
我不知道奶奶是怎麽聯系上董媛的父母的，年輕時就伶牙俐齒的她老了依舊不弱，聯系完了就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挎著她半舊的小布兜帶著我就出了門。
不管我怎麽說，奶奶將班主任的話奉作至高無上的真理，相信我絕對是說了謊。
她甚至都不強求我承認自己撒謊，只要帶著我去跟董媛道歉。
奶奶年輕的時候大概是一個精致的人，這種習慣在年老的時候依舊維持得很好。出門的時候奶奶總是要對著鏡子梳一梳頭頂上所剩不多的幾根銀發，將多餘的頭發整整齊齊地並在耳後。衣服也要幹幹凈凈得熨好，一點褶也沒有。
奶奶說一不二，從小教育我幹事情也要幹脆利落，我想這一點我還是遺傳得很好的。
奶奶唯一的遺憾就是兒子太不爭氣，唯一的福氣就是還有我。
後來我才知道，奶奶年紀大了卻不肯放任自己，在衣著打扮和各種事情上都要強爭一口氣，她希望她的孫女能夠健健康康，不受任何歧視的長大，盡管她所做的事情並不能彌補父母不在的傷痛，但是至少讓我少被別人嘲笑了一點。
關於董媛，奶奶說解決事情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非要打架。
奶奶總是說董媛家長沒有讓我們花錢去給董媛做檢查就已經是千年難遇的大好人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掏出她的小布口袋，從裏面數了幾張零錢出來。
她進了超市，提了一箱純牛奶和一大袋子的雞蛋。
奶奶不肯去陌生的地方買雞蛋，因此在公交車上，我為了維護這堆雞蛋受盡了苦頭。
我幾乎是受爺爺的皮帶恐嚇，奶奶的強硬言辭被拎著上了公交車。奶奶將在哪下車寫在了紙上，把紙交給我，讓我下車的時候記得叫她。
“別坐過站。”她警告我，之後便在車上輕輕地瞇住了眼睛。
朱莊村。
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子，我腦子陷入一片遲鈍，不知道到時候看見董媛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對。
朱家莊是一個比較小村子，沒有筆直寬敞的主路，布滿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經常走著走著我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
因此我和奶奶破費了些周折才找到董媛的家。
她家低矮的墻上鋪滿了五顏六色的玻璃碴子，破舊的鐵門上滿是褐紅色的鐵銹，門周的鐵管已經裂開。一進大門，院子中央是光禿禿的黃土地，裏面倒著幾根木棍，上面爬著幾根幹枯的黃瓜秧子。四周圍了一圈水泥灰地。
她的父母都出來了。
董媛的父親個子不高，穿得黑得發白的褲子，菱形方塊狀圖案的毛衣浮出一層小毛毛，都看不清方塊圖案。短短的寸頭上冒出來幾分蜷縮的白發。
她的母親和董媛的個子差不多，臉頰紅紅的。她的身材多少有些臃腫，但是臉上不見磨難，是幸福肥胖的模樣。她的打扮倒是幹幹凈凈，白毛衣和泛白的深色牛仔褲。
董媛的父母憨厚地笑著，仿佛我和奶奶是來探病的一般。
我和奶奶多少都有些錯愕。
“害。小孩子口角打架而已，也是我們家董媛先做的不對。”董媛的父母搓搓手，憨厚地笑著。
我都不知道自己應該露出什麽表情，只好不做什麽表情。她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門，董媛的家中沒有客廳，進去就是一片空地，邊處放著臉盆架子，上面放著一塊臟兮兮沾著幾根頭發的香皂。
她領著我們進了裏屋，朝南處是土坑，屋裏放著一張桌子，兩個椅子。
她給我們倒了熱騰騰的茶水。
董媛的父親沈默寡言，除了臉上帶著笑再也沒怎麽說過話。
董媛的母親倒是說：“她以前不那樣的，這次不知道是怎麽了，以後也不會那樣子了。”
奶奶搖了搖頭，轉頭跟我說：“陳煜，道歉。”
奶奶把我拎了出去，雖然不太情願，但是看在董媛母親溫和的面孔上，我鞠了個躬，說：“對不起。”
“誒呀，沒事，小孩子難免拌口角。”
“帶孩子去醫院檢查了嗎？”奶奶問。
董媛母親點點頭，說：“那天之後就拍片了，醫生說沒什麽事情。”
“那就好那就好，不管怎麽說這也是我們的不對，醫藥費什麽的……”
“誒呀，這倒是不用了。”董媛母親連連擺手，“沒事，都還小。”
這倒是和我想的不同了，我還以為免不了一陣撒潑打滾鬼哭狼嚎叫我們賠錢，說不定還要讓董媛出來假裝一下有個什麽病什麽災都陷害到我身上，沒有想到她父母倒不是多事的人。
畢竟這件事情上，我沒有什麽錯。
而且這次她本來就是有錯在先。
董媛倒是一直沒有出來，好像是在另一間房間裏睡覺。董媛母親說董媛在學校總是失眠，在家就很喜歡睡覺。奶奶則是跟遇到知音一樣，也探討起假期我睡懶覺的事情。
即便我只是睡到早上八點而已。
我百無聊賴，站在奶奶身邊做什麽表情都不對，在大概度過了難熬的一個小時之後，董媛終於迷迷糊糊地出現在門口。
她看到屋裏面的四個人，明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半個身子靠在門框上，眉頭蹙成一小團，扭扭捏捏，表情驚恐，輕輕地叫：“媽。”
奶奶走過去，親切地問她：“怎麽樣，睡醒了嗎？身上還疼麽？”
董媛搖了搖頭。
“我們出去吧。”我這樣子說。
相比於讓人窒息的大人的談話，就算董媛別扭也是能忍受的。
董媛看著我，臉上的表情要多別扭有多別扭，甚至輕輕向後退了幾步。
“去哪玩啊？”董媛反問了我一句，“去大街上嗎？”
她說的的確是事實，堵得我啞口無言。
最後我們還是選擇了去大街上溜達，朱家莊的街實在算不上整潔，石灰地上布滿了泥濘，好像剛剛遭了水災一般。我走路異常小心，生怕來個狗啃地。
董媛默默地在前面走著，我亦步亦趨地在她身後跟著她。
我和她沒有什麽話可說，完全是為了逃離窒息的大人談話而已。
“對不起，就算是我t不對行了吧。”她突然停住，說了這麽一句話。
她說話一股怨氣，好像她全然無辜的樣子。
我本來平靜的心情被她攪得一陣惡心，算是她不對，原來她認為自己一點錯都沒有。
倒是她媽說她錯了，一副平和樣子和我保證董媛以後再也不會那樣了。
“你搞清楚，我可沒有欺負你。”我說，“有氣別沖我撒。”
“你們是一夥的。”董媛咬著嘴唇看著我。
我想也不想就往回走，想著要把奶奶拉出來，我覺得自己多少有點毛病，這種人就活該被打，今天不被打，明天也要被別人打。
我也不應該幫她，就應該讓她在全班面前出盡洋相。
學人精就是活該。
“陳煜，你可真喜歡蘇放啊。”
董媛站在我身後，陰陽怪氣。
我一個轉身朝她沖過去，雙手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墻上去。
她矮小瘦弱，輕輕松松就被我推到墻上去，她掙紮一下就放棄了。
她的眼睛仍然黑白分明，深不見底，甚至沒有情緒，但是像是漩渦一樣將我卷了進去。
我不去看她的眼睛，看著她因為起痘而泛紅的額頭，再一次警告她：“學人精，不要學蘇放。還有，我沒有欺負你，要不是我，你早就丟人丟到家了。”
她沒有說話，反而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直接朝著我正在發育的胸上杵了一拳。
咣一聲，疼得我整個人倒退好幾步，蹲在地上。
這還是第一次被突襲，我不服氣地站起來，想要將她掄到墻上。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隨時就能摔在地上。
我抓住她，她反而一個轉身狠狠地推我一下，我直接摔了一跤。
她眼睛裏水汪汪的，任它順著臉一直流下去。
“我都說我的錯行了吧，都說了是我的錯！”她跺著腳，“我都說了是我的錯還不行嗎？”
她的樣子仿佛是我欺負她？
我覺得我和董媛永遠不在一個頻道上，永遠都在兩條軌道上說著同一件事情。她無法理解我說的是什麽，我永遠搞不懂她在幹什麽。
我思考了一下我自己的所作所為，突然覺得沒有必要。從我看到董媛去找老師告狀那一次我對她有了一點點的好感，自那以後我對於董媛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沒有必要的事情。
我應該專註的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學習，而不是操心別人的事情。
我甚至覺得，學人精學就學吧，反正明年六月份高考畢業，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為什麽要執著於此刻呢？
蘇放和我再忍一忍不就什麽事情都沒有了？再說那件事情，還是對蘇放影響比較大。
董媛有點發瘋的樣子，而她發瘋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甚至她被欺負又關我什麽事情呢？
我做了我能做到的事情
我醍醐灌頂，如被仙人指明了前路，明白現在的一切毫無意義，迅速地爬了起來，擦了擦身上的土，回答她：“你想怎麽想就怎麽想吧。”
我言盡於此，發誓以後和董媛不要再有任何的糾葛。
“陳煜，為什麽你們不喜歡我？”
董媛問的問題很無趣，我為什麽要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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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將近十點的時候，爺爺顫顫巍巍走進辦公室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爺爺向來許諾我念書的條件就是讓我老老實實不要生事。
爺爺進辦公室的時候對著老班一臉和藹，笑容堆滿了全臉，傴僂的身軀都透漏著陽光的快意。可是我知道他皮下裏溫度降到零下攝氏度，一定讓我吃不了兜著走的。
爺爺和老班說話的時候把我趕出了辦公室，我就在辦公室門口站著，期望能夠不小心聽清他們在講什麽。
但是門關著，我什麽都聽不到。
我更大的氣憤在於，為什麽董媛會說我也欺負了她？
但是董媛沒有在班裏待著，我也不認識她們宿舍。
“你看吧。”王粲冷笑，“我就說她不知道好。”
從今天起我對於王粲的印象降到極點，她此刻陰森森地在我面前說這種話，即便說的是對的我也只想一拳頭甩在她臉上。
“你想說什麽？”我問，“你嚇唬她。”
在辦公室裏，王粲的每一聲嗤笑我都聽得清清楚楚，那種威脅恐嚇的眼神，我都不用問董媛也知道是王粲在嚇唬她。
“我是在給咱們大家出氣！”王粲大聲說，“你敢說你不怕她學習你嗎？”
我一時語塞，董媛學人精遭人討厭，教訓她的確是無可厚非，我本來也應該冷漠地在一旁看著才對。
“我不攔著你教訓她，你教訓她和我沒關系。但是，你太過分了。”
她正要反駁，我上前一步搶先說：“平時你抽煙也好，陷害董媛抽煙也好，或者是在你們宿舍裏怎麽跟她相處也好，都跟我沒有關系。甚至你們要是打起架來，我也無所謂。但是王粲，你這次太過分了。”
我比王粲要高一些，一靠近她她便矮了好幾分，氣勢上便將她壓了下去，她急得面紅耳赤，“我，我，你哪只眼看見我抽煙？”
我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一下她的肩膀，將她戳得向後退了好幾步。
“董媛平時唯唯諾諾那個樣子，我看你在宿舍也沒少欺負她吧？”這個倒是我臨時一想，隨口丟出來的話。沒想到這話一丟出去，她反而冷笑一聲，說：“那是她本來就那個性格，跟我有什麽關系？”
“那你還……”沒等我說完，她猛地轉身，蹭蹭蹭快步走回教室去。
正好此時爺爺從辦公室出來。
他的臉上只剩下一圈圈的皺紋，鐵灰的眉毛向下耷拉著，嘴唇下垂，我心中叫道：“不好，肯定有的受了。”
一路上爺爺都不怎麽說話，偶爾因為走路太急咳嗽兩聲，仿佛是要過去了一樣。
果然，一到家爺爺就用那兩雙冒著火的眼睛盯著我，我剛進門，還沒來得及換拖鞋，他一雙眼睛黏在我身上，如同利劍一般要將我刺穿掛在這門框上才算是解氣。
他氣得大口喘氣，眉毛都哆嗦起來，張望四周卻又無從下手，抓起來沙發上的一件秋衣又扔下去，最終看準了衣架上掛著的一條皮帶。
我渾身一個激靈，腦子嗡一聲，拉門門就要跑下去，腳不過剛邁下去一個臺階，看見又黑又長的光滑臺階，想要爺爺這個腿腳恐怕是要摔下去。
我心一橫，打開門又回了去，正好一頭撞在t爺爺肚子上，直接將他撞了個屁股蹲。
我下意識地去扶他，他直接揚起手抽了我一鞭子。
後背一陣冷風襲來，火辣一般的痛，我跌了下去。
還沒待我起身，爺爺早已經顫巍巍地站起來，拿起皮帶往我身上抽，一邊抽著一邊嘴中喊著。
“我給你交錢是讓你去念書還是去打架去了！”
我在狹小的客廳裏面逃竄，像一只猴子，爺爺的皮帶總是不落空地落在我身上，火辣辣的疼痛燒遍全身。
“別念了別念了，不念還省錢！”
我摔在墻角，皮帶在我臉前揮舞。
我轉過身去，捂著自己的臉，想著奶奶什麽時候能回來呢？這都快十點了，怎麽還不回來？
“那點錢拿去幹什麽不好，給你老爹開個攤也比讓你去學校打架好！”
爺爺沒有一絲心軟的意思，皮帶一下下結實地落在我的背上。
給他開攤？
在監獄待了那麽久，還開攤？
每次回來都只知道摳唆錢，給他開攤？
我念書的錢，用來給他開攤？
那點子錢都不夠他喝酒賭博睡女人的。
高中三年我一直保持在班級前五名，三年不過也就被叫這麽一回家長，最終還是比不過給他兒子開攤重要。
我曾經以為只要我學習好，爺爺對於讓我讀書就不會有什麽意見，我以為只要我學習好，爺爺就不會抱怨學費的事情，原來，這跟我學習成績好壞並沒有什麽關系。
“我沒有錯。”我突然喊起來，伸出手試圖抓住爺爺的皮帶，“是那個同學的錯！”
我真的是受夠了，打起人來沒完沒了了。我究竟是不是親孫女啊？
“你還有理了？我那點退休工資全拿給你去上學，你打架還有理了？”他氣得整個人都急劇地抖動起來，我怕他因為激動再不小心摔倒，因此閉嘴又朝著墻角縮回去。
在我的千呼萬喚之下奶奶終於是回來了，一進門看見一切，她將菜籃子一扔，小小額身子撲了過來將我護住，沖著爺爺罵：“你個死老頭子沒娘養的東西，你怎麽又打陳煜？”
爺爺又舉起胳膊，皮帶卻無從落下，哀嚎一聲扔了皮帶坐到沙發上，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你自己問問她，你問問你的好孫女幹了什麽事情？”
奶奶掰過我的臉，沒好氣地白了一眼爺爺，什麽也沒說拉我進了臥室。
奶奶向來對我很好，爺爺無緣無故打我的時候她總是護著我，就算是我和別人打架，她也從來不會罵我，甚至還會誇我厲害，以後不會受欺負。
我認真認真地將事情的原委道來，她沒有評價董媛的行為，只是頗為生氣我為什麽要去沾染這種事情。
然而她出去轉了一圈，估計是聽見爺爺說的來龍去脈，冷著臉出現在我門口。
“去道歉吧。”
奶奶一句話給我判了無期徒刑。
我不知道奶奶是怎麽聯系上董媛的父母的，年輕時就伶牙俐齒的她老了依舊不弱，聯系完了就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挎著她半舊的小布兜帶著我就出了門。
不管我怎麽說，奶奶將班主任的話奉作至高無上的真理，相信我絕對是說了謊。
她甚至都不強求我承認自己撒謊，只要帶著我去跟董媛道歉。
奶奶年輕的時候大概是一個精致的人，這種習慣在年老的時候依舊維持得很好。出門的時候奶奶總是要對著鏡子梳一梳頭頂上所剩不多的幾根銀發，將多餘的頭發整整齊齊地並在耳後。衣服也要幹幹凈凈得熨好，一點褶也沒有。
奶奶說一不二，從小教育我幹事情也要幹脆利落，我想這一點我還是遺傳得很好的。
奶奶唯一的遺憾就是兒子太不爭氣，唯一的福氣就是還有我。
後來我才知道，奶奶年紀大了卻不肯放任自己，在衣著打扮和各種事情上都要強爭一口氣，她希望她的孫女能夠健健康康，不受任何歧視的長大，盡管她所做的事情並不能彌補父母不在的傷痛，但是至少讓我少被別人嘲笑了一點。
關於董媛，奶奶說解決事情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非要打架。
奶奶總是說董媛家長沒有讓我們花錢去給董媛做檢查就已經是千年難遇的大好人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掏出她的小布口袋，從裏面數了幾張零錢出來。
她進了超市，提了一箱純牛奶和一大袋子的雞蛋。
奶奶不肯去陌生的地方買雞蛋，因此在公交車上，我為了維護這堆雞蛋受盡了苦頭。
我幾乎是受爺爺的皮帶恐嚇，奶奶的強硬言辭被拎著上了公交車。奶奶將在哪下車寫在了紙上，把紙交給我，讓我下車的時候記得叫她。
“別坐過站。”她警告我，之後便在車上輕輕地瞇住了眼睛。
朱莊村。
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子，我腦子陷入一片遲鈍，不知道到時候看見董媛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對。
朱家莊是一個比較小村子，沒有筆直寬敞的主路，布滿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經常走著走著我都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
因此我和奶奶破費了些周折才找到董媛的家。
她家低矮的墻上鋪滿了五顏六色的玻璃碴子，破舊的鐵門上滿是褐紅色的鐵銹，門周的鐵管已經裂開。一進大門，院子中央是光禿禿的黃土地，裏面倒著幾根木棍，上面爬著幾根幹枯的黃瓜秧子。四周圍了一圈水泥灰地。
她的父母都出來了。
董媛的父親個子不高，穿得黑得發白的褲子，菱形方塊狀圖案的毛衣浮出一層小毛毛，都看不清方塊圖案。短短的寸頭上冒出來幾分蜷縮的白發。
她的母親和董媛的個子差不多，臉頰紅紅的。她的身材多少有些臃腫，但是臉上不見磨難，是幸福肥胖的模樣。她的打扮倒是幹幹凈凈，白毛衣和泛白的深色牛仔褲。
董媛的父母憨厚地笑著，仿佛我和奶奶是來探病的一般。
我和奶奶多少都有些錯愕。
“害。小孩子口角打架而已，也是我們家董媛先做的不對。”董媛的父母搓搓手，憨厚地笑著。
我都不知道自己應該露出什麽表情，只好不做什麽表情。她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門，董媛的家中沒有客廳，進去就是一片空地，邊處放著臉盆架子，上面放著一塊臟兮兮沾著幾根頭發的香皂。
她領著我們進了裏屋，朝南處是土坑，屋裏放著一張桌子，兩個椅子。
她給我們倒了熱騰騰的茶水。
董媛的父親沈默寡言，除了臉上帶著笑再也沒怎麽說過話。
董媛的母親倒是說：“她以前不那樣的，這次不知道是怎麽了，以後也不會那樣子了。”
奶奶搖了搖頭，轉頭跟我說：“陳煜，道歉。”
奶奶把我拎了出去，雖然不太情願，但是看在董媛母親溫和的面孔上，我鞠了個躬，說：“對不起。”
“誒呀，沒事，小孩子難免拌口角。”
“帶孩子去醫院檢查了嗎？”奶奶問。
董媛母親點點頭，說：“那天之後就拍片了，醫生說沒什麽事情。”
“那就好那就好，不管怎麽說這也是我們的不對，醫藥費什麽的……”
“誒呀，這倒是不用了。”董媛母親連連擺手，“沒事，都還小。”
這倒是和我想的不同了，我還以為免不了一陣撒潑打滾鬼哭狼嚎叫我們賠錢，說不定還要讓董媛出來假裝一下有個什麽病什麽災都陷害到我身上，沒有想到她父母倒不是多事的人。
畢竟這件事情上，我沒有什麽錯。
而且這次她本來就是有錯在先。
董媛倒是一直沒有出來，好像是在另一間房間裏睡覺。董媛母親說董媛在學校總是失眠，在家就很喜歡睡覺。奶奶則是跟遇到知音一樣，也探討起假期我睡懶覺的事情。
即便我只是睡到早上八點而已。
我百無聊賴，站在奶奶身邊做什麽表情都不對，在大概度過了難熬的一個小時之後，董媛終於迷迷糊糊地出現在門口。
她看到屋裏面的四個人，明顯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半個身子靠在門框上，眉頭蹙成一小團，扭扭捏捏，表情驚恐，輕輕地叫：“媽。”
奶奶走過去，親切地問她：“怎麽樣，睡醒了嗎？身上還疼麽？”
董媛搖了搖頭。
“我們出去吧。”我這樣子說。
相比於讓人窒息的大人的談話，就算董媛別扭也是能忍受的。
董媛看著我，臉上的表情要多別扭有多別扭，甚至輕輕向後退了幾步。
“去哪玩啊？”董媛反問了我一句，“去大街上嗎？”
她說的的確是事實，堵得我啞口無言。
最後我們還是選擇了去大街上溜達，朱家莊的街實在算不上整潔，石灰地上布滿了泥濘，好像剛剛遭了水災一般。我走路異常小心，生怕來個狗啃地。
董媛默默地在前面走著，我亦步亦趨地在她身後跟著她。
我和她沒有什麽話可說，完全是為了逃離窒息的大人談話而已。
“對不起，就算是我t不對行了吧。”她突然停住，說了這麽一句話。
她說話一股怨氣，好像她全然無辜的樣子。
我本來平靜的心情被她攪得一陣惡心，算是她不對，原來她認為自己一點錯都沒有。
倒是她媽說她錯了，一副平和樣子和我保證董媛以後再也不會那樣了。
“你搞清楚，我可沒有欺負你。”我說，“有氣別沖我撒。”
“你們是一夥的。”董媛咬著嘴唇看著我。
我想也不想就往回走，想著要把奶奶拉出來，我覺得自己多少有點毛病，這種人就活該被打，今天不被打，明天也要被別人打。
我也不應該幫她，就應該讓她在全班面前出盡洋相。
學人精就是活該。
“陳煜，你可真喜歡蘇放啊。”
董媛站在我身後，陰陽怪氣。
我一個轉身朝她沖過去，雙手扣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墻上去。
她矮小瘦弱，輕輕松松就被我推到墻上去，她掙紮一下就放棄了。
她的眼睛仍然黑白分明，深不見底，甚至沒有情緒，但是像是漩渦一樣將我卷了進去。
我不去看她的眼睛，看著她因為起痘而泛紅的額頭，再一次警告她：“學人精，不要學蘇放。還有，我沒有欺負你，要不是我，你早就丟人丟到家了。”
她沒有說話，反而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直接朝著我正在發育的胸上杵了一拳。
咣一聲，疼得我整個人倒退好幾步，蹲在地上。
這還是第一次被突襲，我不服氣地站起來，想要將她掄到墻上。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隨時就能摔在地上。
我抓住她，她反而一個轉身狠狠地推我一下，我直接摔了一跤。
她眼睛裏水汪汪的，任它順著臉一直流下去。
“我都說我的錯行了吧，都說了是我的錯！”她跺著腳，“我都說了是我的錯還不行嗎？”
她的樣子仿佛是我欺負她？
我覺得我和董媛永遠不在一個頻道上，永遠都在兩條軌道上說著同一件事情。她無法理解我說的是什麽，我永遠搞不懂她在幹什麽。
我思考了一下我自己的所作所為，突然覺得沒有必要。從我看到董媛去找老師告狀那一次我對她有了一點點的好感，自那以後我對於董媛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沒有必要的事情。
我應該專註的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學習，而不是操心別人的事情。
我甚至覺得，學人精學就學吧，反正明年六月份高考畢業，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為什麽要執著於此刻呢？
蘇放和我再忍一忍不就什麽事情都沒有了？再說那件事情，還是對蘇放影響比較大。
董媛有點發瘋的樣子，而她發瘋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甚至她被欺負又關我什麽事情呢？
我做了我能做到的事情
我醍醐灌頂，如被仙人指明了前路，明白現在的一切毫無意義，迅速地爬了起來，擦了擦身上的土，回答她：“你想怎麽想就怎麽想吧。”
我言盡於此，發誓以後和董媛不要再有任何的糾葛。
“陳煜，為什麽你們不喜歡我？”
董媛問的問題很無趣，我為什麽要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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